旺角卡门
5
他从未准备好。到今他与少年雷狮的际遇都只是一条洒金粉的绶缎，柔软，瑰丽，虚幻，脆弱，遮着他的眼，令他心跳且盲目，但不知它还会延展至何处。场中空气渐渐变化，酡红的是脂粉还是肤体上真切的热度，安迷修不清楚。他以手背贴着面颊，短促地一叹。他原来这么不能喝酒。
而雷狮坐在他身侧，一时转回了身体，背向他，只是四下探寻的目光依旧饶有兴味。在安迷修眼里，雷狮紧绷的后背显得他像是个只手起帆的弄潮儿。他只等一场风浪。他冷静，实际上更易入癫狂。
什么最坏的一面，雷狮？
就是最坏的一面啊。有什么问题吗？
雷狮背对着他笑答，好似轻松无事。安迷修本能地觉察此间一定不得简单。他对上次四楼的斗殴还心有余悸，枪战片这几天竟再没碰过。他思忖半刻，缓缓伸手去触雷狮衬衫下摆。
他今天穿了白衬衫。安迷修这才发觉，一瞬讶异。真是奇观。
怎么，想杀我？
雷狮从容发问。他好整以暇，也许袖中已换出一只冰锥，或一把小刀。
不是，我没那个胆子……
安迷修勉强笑笑。他开始想象自己被谋杀的一百零一种情景。天啊。
那就是害怕了。
也不是害怕……我只是……
不用找借口。害怕的话就牵我的手啊。雷狮这话全然是玩笑。脱口后两人却齐齐一震，许久都不再有响。安迷修只敢稍稍捻着他下摆些许衣料，此言一出，连放开的气力都消无了。
舞池音乐隆响，两人心跳汇入万万人欢喜中。吧台上那冰球终于化光了，玎珰玉碎，融作杯底浅浅残酒。
可能真的是害怕吧。安迷修垂首细想。我真的很害怕吗。我，我还是很能打的吧。
然雷狮又是先他一步反应过来。安迷修。他确实在叫他的名字。吐字清楚，仍然带些玩笑的声气。
什么？
过去的十分钟里你没有想杀我。他将两只手拢起来。我想我可以信任你了。
开玩笑的吧……
不是开玩笑。他没有回头。我这不是把我的后背交给你了吗。我也想试试看，和一个正义的好人做朋友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。
安迷修不置可否。谁说我是正义的好人了。突然被叫好人的感觉太奇怪了吧。他有些忿忿地想，却又无从辩驳。这个家伙真的让人无法拒绝。
让我试试看吧。可以吗？雷狮接着说。他笑了笑。
安迷修猜他露出了犬齿。试探性地表示友好的那种。
可以。安迷修深呼吸，然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。当然可以。
但世界上总要有人来负责打破美好。比如雷狮。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。他既然可以打扰安迷修看电影，自然也可以打破这么美好的友谊缔结场面。
可以你个头，我开玩笑的。
安迷修听清这一句时很确定自己要骂脏话了。很脏的那种。但在他准备用更大的气力拽住雷狮的衬衫并大叫“孙子你有种再说一遍”之前，雷狮就消失在他视界里。几秒钟之后，舞池中的红男绿女发出频率音域不一的尖叫。人群从中心炸开，节节溃败，比山呼海啸更迅猛几百倍，惨绿少年，妖红少女，着各色的鲜丽衣裳次第翻涌，场面崛奇壮观。安迷修正一脸疑惑，突见雷狮在聚光灯下格外显眼的一张脸。他不想看他高举的手里抓着什么。一只刚卸下的断手，一串血污的珍珠项链？安迷修蹙眉，抬腿下了吧椅。不管怎么说，在女孩面前做这种勾当还是太不绅士了，非常不OK。最好让女士都先离场，再大家坐下来谈谈几几分成。
雷狮会管这么多吗。不会。他对遵规守纪的在意程度，还不比他对烤中翅上刷了几层蜜的关注度。黑道之中，最吸引人也最诡谲，是杀人无形，如无间道2，无声无息，人潮如涌中一击毙命。但雷狮热衷于速度、热量，亲手裁决最有快丨感。他厌极循规蹈矩，裹足不前，惯于蛮横进取。这也许是年青男孩的通病，只是摆在他身上，让人恐惧，却又难以指摘。仿佛他只得这样生活。瞳中时时须得惊起血光。
安迷修忧心地看着几位边尖叫边落跑的女士。她们的妆都吓花了，高跟鞋也崴了跟。这个世界对女性真是太不友好了。客人散光，偌大夜场陡变阴冷。安迷修本来一路拥挤，还要连声抱歉，不知觉间竟已和雷狮同在垓心。对峙场面，四个方位，各踞一个陌生脸孔的打手。但就安迷修莫名进了包围圈的情况来看，这伙人不是经验不足，就是心肠太坏。
你怎么也来啦。雷狮后退一步，与他背抵着背。安迷修小心地偏头去瞧，发觉他手里仅别着一把银亮的小刀。
我来……安迷修本想来讨个说法，发表一下关于友谊与背叛的主题演说。现在就，没那么多话好讲了。
你害怕没？
你可闭嘴吧。我有什么好怕的。
安迷修简直要烦死了。滴滴滴，小螺号。雷狮耸肩笑了笑，接着问，你是不是手上什么家伙都没有？
没刀没枪就不能打架了？安迷修捏掌成拳，眉目沉下去，声音也压低。你别废话了，战术简单说一下，我负责哪几个？
你负责我背后。
你再开玩笑我他丨妈先揍你。
这回是真的。不是玩笑。雷狮简单回应他。我后背交给你了。爱要不要吧。
又是一个话音未落。安迷修没来得及骂人。他匆忙间回头，果真见雷狮将背后全副托付给他，连防御性的单手回挡也无，不设防。
你……安迷修暗咬牙，心里乱作一团。动心难忍性，这对练家子来说也是一大危机。他转身，重握拳，吐息调整。只他心里还在想：这么相信我干嘛，我看起来真的很像好人吗！
习武者，疾走或踱步，都须抓地沉稳，踏地无声。这茬他忘了。是步伐出错，还是气息不济。他忘了太多事宜细节，因为这一方寸间的慌乱。
眼前红光一现。安迷修最后听到的一句良言是：
傻了吧，让你装丨逼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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